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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 人定勝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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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這就叫做‘人定勝天’!”樂之揚洋洋得意,“只要努力去做,天下沒有事幹不成的。”

“人定勝天?你真是不知所謂!”席應真大搖其頭,“當初鄱陽湖一戰,陳友諒被一箭射死,漢軍因此破敗,如果那一箭不長眼,射死的是朱元璋,這天下還不知道是什麽樣子……”說到這兒,他見樂之揚抿嘴冷笑,心知這小子屢過險灘、順風順水,不把天下事放在眼裏,想要說服他很不容易。

意想及此,席應真大為洩氣,嘆氣道,“罷了,天下事南柯一夢。樂之揚,老道言盡於此,你何去何從,我也管不了啦。”

樂之揚不解其意,卻見席應真註目窗外,緩緩說道:“樂之揚,我今晚來,本是與你道別的。”樂之揚一呆,沖口而出:“因為沖大師麽?”

席應真微微搖頭,說道:“這幾日我修習‘轉陰易陽術’,心中大有所悟。這一門心法本是我玄門正宗,但因道法衰微,教內不傳,反在‘西昆侖’手裏發揚光大。我畢生求道,不得路徑,直到今日方才入門。東隅已逝,桑榆未晚,蓬萊無路,浮槎可達,趁著還有幾年好活,老道我打算歸隱丘山,鉆研道術,從此以後,再也不履紅塵。”

樂之揚大吃一驚,忙說:“席真人,你生我氣了?”席應真嘆道:“不關你的事,修道最重‘機緣’二字,‘轉陰易陽術’就是貧道的機緣。我本是方外之人,入世只為拯救蒼生,而今天下無事,機緣又來,留在紅塵,不過白費工夫。”

事發突然,樂之揚一時不知所措,他對禪理玄機一竅不通,但與席應真同生共死、幾經危難,早已生出了極深的感情,到了分別時節,心中萬分不舍,望著老道鼻間酸楚,眼眶不自禁紅了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思,拍拍他肩,笑道:“樂之揚,你很聰明,可是太重情義。朝廷官場,無情無義才能立足,有情有義只會受人魚肉。你有慧根,不如隨我同去,縱不能超凡入聖,也可趨吉避兇,遨游於江湖之上。”

樂之揚心系朱微,小公主一日不嫁,他一日不肯死心,聽了這話,低頭不語。席應真明白他的心思,暗暗嘆一口氣,取一封書信交給他道:“我不告而別,朱元璋問起來,你把這封信交給他。”

樂之揚收下信,問道:“席真人,我中了毒掌,如何化解?”

席應真一笑,反問:“你可有不適麽?”樂之揚凝神內視,茫然搖頭。

“這就是了。”席應真點了點頭,“你服過鳳泣血露,又有‘轉陰易陽術’,三屍掌雖然歹毒,但也奈何不了你。”

說到這兒,他起身出門,到了門前,舉目看了看天色,但見微雲流轉、明月在天,忽然心有所悟,朗聲長吟:“京華游俠窟,山林隱遁棲,朱門何足榮,未若托蓬萊……”

吟罷大笑數聲,拂衣而去。樂之揚望他背影,胸中熱血翻滾,恨不得跟隨其後,可一想到朱微,忽又柔情生發、道心止息,雙腳釘在地上,再也動彈不得。

呆站許久,樂之揚轉回房中,查看掌心黑氣,比起方才又淡了不少,當下運起“轉陰易陽術”,真氣運轉數匝,將黑氣逼成一線,順著中指流到指尖,不多時,指尖滲出數滴黑血,落在紙上宛如墨汁。

樂之揚逼出毒素,甚是倦怠,望著紙上黑血,尋思若未服過“鳳泣血露”,中了此毒,早已身亡,下次遇上古嚴,還須萬分小心。再想晉、周二王的談話,似乎對太子、燕王大大不利。朱棣和寧王交情甚篤,寧王又是朱微的胞兄,憑這一層關系,似乎也應該加以警告,然而席應真臨走之時,反覆叮囑他不要涉入皇權之爭,老道士言猶在耳,樂之揚想了又想,不覺遲疑起來。

次日醒來,已是日上三竿。忽聽有人敲門,樂之揚翻身下床,但覺遍體酸痛,仿佛散架了一般,回想周王府的惡鬥,恍若做了一場噩夢。

才開門,道清急匆匆闖了進來,張口就問:“老神仙呢?”兩眼掃遍雲房,不見席應真,頓時滿臉失望。

樂之揚見他模樣,好笑之餘,又覺傷感,便將席應真離開的事說了。道清聽得張口結舌,不待樂之揚說完,忽地甩手跌腳,大聲叫苦:“這個老神仙,他一走了之,可把我們害苦了。聖上追問起來,可又如何是好?”

“無妨!”樂之揚笑道,“他留了書信,聖上問起來有我應付。”道清聽了這話,心神稍定,挽住樂之揚笑道:“好師弟,為兄這顆腦袋,可就交到你的手裏啦。”

“師兄言重了。”樂之揚說道,“老神仙離開,聖上怎麽會要你的腦袋?”

道清嘆道:“師弟你不知道,聖上最恨他人不聽使喚,老神仙不告而別、藐睨聖躬。聖上一發怒,保不準遷怒於人,治我們一個看守不嚴之罪。”

“看守不嚴?”樂之揚失笑道,“老神仙又不是囚犯。”

道清大為尷尬,自打一記耳光,連說:“該死,該死,看我這張破嘴……咳,不過聖心難測,道靈師弟,你聽說過常遇春夫人的事麽?”

樂之揚搖頭,道清說道:“開平王常遇春驍勇無敵,唯獨害怕他的結發妻子。這婆娘天不怕,地不怕,兇悍如虎,治得開平王服服帖帖。話說有一次,開平王戰功卓著,聖上賞了他兩個宮女,其中一人服侍他沐浴。開平王見她小手白嫩,無心中讚了句‘好白的手’,結果一回頭,常夫人派人送來一個漆盒,開平王打開一看,那宮女一雙玉手赫然躺在裏面,饒是他慣經沙場,也嚇得大叫一聲,幾乎兒昏了過去。”

“乖乖。”樂之揚咋舌,“好厲害的婆娘。”

“厲害的還在後面!”道清吞了一口唾沫,“聖上聽說此事,召開平王喝酒壓驚。喝得半醉,聖上賜給開平王一碗肉湯醒酒。開平王不知有它,接過就喝,聖上問他滋味如何。開平王連聲說好,聖上笑笑說:‘這湯有個名目,叫做’妒婦湯’。”開平王驚訝道:‘杜甫湯?原來這杜甫不但會做詩,還會做湯。’聖上聽了哈哈大笑,揮手命他回家。開平王剛到家門,就聽家裏哭聲一片,一問才知道,他喝酒之時,聖上派人將常夫人殺了,連屍首也沒留下。開平王一聽,恍然醒悟,原來“妒婦”不是杜甫,那一碗湯,正是常夫人的肉熬成的。”

樂之揚聽得駭然,“啊”的叫了一聲,又問:“後來呢?”道清道:“開平王明白真相,如失魂魄,犯了一場大病,自此落下了病根,不到四十就歿於軍中。”

樂之揚想象朱元璋的手段,不覺心驚肉跳,只聽道清又說:“開平王功高蓋世,夫人也是一品命婦,但為一個宮女,落得如此下場。你我不過兩個道士,聖上要殺我們,那還不是踩死兩只螞蟻。”

樂之揚想了想,搖頭說:“道清師兄,聖上殺常夫人,不是因為那個宮女。”道清怪道:“那為什麽?”樂之揚道:“常遇春手握重兵,卻對妻子言聽計從,倘若有朝一日,常夫人讓他反叛聖上,常遇春又該如何自處?”

“對呀!”道清一拍後腦,“天無二日,臣無二主,開平王身為大將,只能聽從聖上一個。”

“正是。”樂之揚點頭,“聖上不怕別的,怕的是常夫人幹預國政,宮女之事,不過是借口而已。”

道清瞅著樂之揚,不覺刮目相看,心想:“這小子年紀不大,倒也明白事理,無怪他能得到聖上和太孫的寵幸,如果老神仙一去不回,我下半生的富貴都要著落在他的身上。”想到這兒,眉開眼笑:“老弟能文能武,真是治世之良才,就你這一分眼光見識,出將入相,那是綽綽有餘的。”

樂之揚聽他吹捧,飄飄然有些得意,可轉念一想,這些權謀算計殘忍卑劣,自身能夠領會,也算不上光明正大之人,莫非真如席應真所說,長久混跡於權力場中,自然泥足深陷,也會成為奸邪小人。

想到這兒,他悶悶不樂。道清不明其故,一味溜須拍馬、哄他高興,不似一觀之主,倒像是樂之揚的跟班隨從。

席應真隱退是大事,很快報入宮裏。中午時分,宮中來了太監,宣道清與樂之揚入宮面聖。

樂之揚面上滿不在乎,心中卻是惴惴不安。朱元璋心性難測,翻臉殺人不過一眨眼的事情,對待功臣名將尚且如此,自己進了皇宮,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出來。回頭再看道清,老道士臉皮蒼白,渾身發抖,不像入宮面聖,倒像是前赴法場。樂之揚心想:“人說呂太後以軍法行酒,臣子赴宴之前都要和家人訣別。呂太後的酒席我沒吃過,朱元璋的威風倒是更勝一籌。”

到了宮裏,朱元璋斜臥床上,朱微侍立在旁,俏臉蒼白,神色抑郁,眼角淚痕未幹,似乎剛剛哭過。見了樂之揚,她的臉頰上染了一抹紅暈,兩人四目相對,樂之揚魂飛天外,非但忘了恐懼,就連所為何來也幾乎兒丟在一邊。朱微見他失態,只怕露出破綻,慌忙垂下目光,盯著鞋尖上的繡花出神。

樂之揚如夢方醒,環視四周,才發現朱允炆與晉、燕二王也在殿內,三人分立階下,各各垂手肅立,大殿內的氣氛有些沈重。

樂之揚定一定神,奉上席應真所留書信。朱元璋看過,冷哼一聲,擡頭問道:“他臨走前說了什麽?”

樂之揚如實回答:“念了一首詩。”朱元璋問:“什麽詩?”樂之揚想了想,吟誦道:“京華游俠窟,山林隱遁棲,朱門何足榮,未若托蓬萊!”朱元璋皺眉道:“這是什麽鳥詩?”

朱微在他耳邊輕聲說道:“這是晉代郭璞的《游仙詩》。”

“游仙詩?”朱元璋又哼一聲,“若是蓬萊島上真有神仙,天下板蕩、萬民流離之時,他們又在哪裏?眼看百姓受苦,自己逍遙自在,這樣自私自利的神仙不要也罷。”

自古帝王多信神怪,秦皇漢武晚年求仙不已,一再受騙也不改初衷,唐太宗誤服金丹,落得英年早逝。當今藩王公侯,無不蓄養僧道、欲求長生。朱元璋這一番議論新奇鋒利,直中神怪之說的要害,眾人聽了無不驚異。

燕王笑道:“神仙之說,不過虛妄,可惜自古君王都看不開。漢文帝一代明君,見了賈誼不問蒼生、卻問鬼神。殊不知,為君者,若能勤政愛民,所造的功德遠遠勝過大羅神仙。”

朱元璋拈須微笑,朱允炆不由妒意大發,瞥了朱棣一眼,緊緊皺起眉頭。

晉王眼珠一轉,笑道:“四弟說得好,不過天地造化,也難說神仙虛妄,他們不出世救民,只怕並非不想,而是知道父皇神武、無往不勝,不用假手神仙,也能平定天下。”

朱元璋呸了一聲,罵道:“他媽的,老三你這混賬小子,就會拍你爹的馬屁。”

他嘴裏罵人,臉上卻微微帶笑。比起燕王,晉王這一說更投朱元璋的心意,老皇帝嘴上貶斥神仙,內心卻脫不了迷信。他說神仙不好,不過自矜功業,更勝彼等,因為他一生際遇之奇、功業之隆,早已自視為天降大聖,蓬萊島的小神小仙,自然不在他的眼裏。

燕王和太孫均是明白此理,兩人齊齊看向晉王,心裏全都不是味兒。

朱元璋丟開書信,冷笑道:“什麽修仙得道,統統都是借口,席應真這個牛鼻子,無非怕朕要了他的腦袋。”說到這兒,他兩眼望天,呆了半晌說道,“走了也好,全都走了,朕一個人倒也逍遙自在。”

朱微忙說:“父皇,你誤會師父了。”朱元璋搖頭說:“朕跟他數十年的交道,還不知道他的為人嗎?這世上有三個人,朕能友之,能敵之,卻不能臣之。你師父就是其中之一,他面子上對我恭敬,心裏卻從未向朕臣服過。”

燕王笑道:“若非如此,父皇也不會將他視同知己,更不會讓孩兒們拜他為師。”朱元璋掃他一眼,淡淡說道:“不錯,朕的臣子要多少有多少,朋友麽,少得很、少得很……”嘆一口氣,似乎有些落寞。

晉王炸了眨眼,諂笑道:“父皇說三個人,除了席應真,另外兩人是誰?”

“第二個是王保保!”朱元璋慢悠悠說道,“此人天下奇男子,陜西一戰,王保保提一支孤旅,合常遇春、徐達二人之力才將他擊破。常遇春死後,徐達獨力北征,遇上王保保,幾乎軍破生死、葬身塞外。朕一生用兵,此人最是勁敵,不能為朕所用,實在叫人惋惜。”

眾人默默點頭,樂之揚卻想:“他若當真為你所用,怕也只是第二個藍玉。”

朱元璋一時不語,兩眼望天,若有所思,朱微難耐好奇,忍不住問:“第三個是誰呢?”

朱元璋看她一眼,淡淡說道:“第三個人麽,那便是梁思禽了……”話一出口,冷玄渾身一顫,兩道白眉忽地揚起,殿上其他人等,全都流露出古怪神氣。

朱元璋接著說道:“此人學究天人,文武全才,朕得天下,多虧有他。可他不識時務,一味異想天開,非孔孟、薄湯周,樹立私黨,營造邪說。為了扳倒他,朕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明裏暗裏手段用盡,可也無法致其死命。如今他人在西域,流毒中原,朝中官吏受其影響、悖逆倫常、藐視朕躬。這些年朕殺人無數,又以八股取士,千方百計清除此人的餘毒……”說到這兒,他環視眾子孫,神色凝重起來,“王保保雖強,不過癬痍之患,梁思禽的異端邪說,才是我大明的心腹之疾,一日不除,一日不安。他遠在西域,朕鞭長莫及,但若進入中土,決不容他活著離開。”說到這兒,他瞪視朱允炆。後者唯唯說道:“孩兒謹遵皇祖之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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